那年,竹花忽开
2023-05-05 10:00:02   来源:盐津县志办   作者:张正杰 点击量:

   每逢清明,自然更加怀念那些阴阳两隔的先人。

   爷爷走的时候,父亲还不到十岁外婆走的时候,我也不过十岁依稀记得母亲把喂来过年的那头肥猪宰去祭奠,带回半筐面捏供果,有灰鸟,有黑竹,还有数只简单涂红却神态逼真的

   之后二十多年,家庭无大悲,偶有娶嫁大喜,衍生丁口,如同鞭萌笋、笋变竹般淡默着。奶奶和外公年逾九旬,亦益渐衰老虽患腠理小恙,仿佛药到病走笑留让人想过何时终老他们从未踏足遥远的岩城,而我工作的这十年总会被省亲念头牵挂着,哪怕短暂地激动着。每次回他们总爱看胖看瘦,问妻问女我都不嫌其烦地点头言好。

   越到晚年,奶奶和外公越来越习惯在乡下养老,父母一年几番邀接也难以成行。好不容易进得城来,十天半月一过,便想回去,或担心有个三长两短,进不了老家堂屋担心葬在县城,以后和地下的人相父亲总哄劝他们不要过于担心地上社会有火车,有汽车,就算病急也不碍事;地下世界怕没有火车,也没有汽车,但再远都不成问题不然中元节我们大家族同天祭奉的话,那么远的路程那么多的后代,老祖先们怎么跑得赢去享呢?因为腾云驾雾啊。他们听了这话,嘴里说是,整天待在沙发里听电视,话不多说,饭也吃得少。过三五天,又老衣置办多年担心受蛀生霉,催着炕晒。父母从命送回,老人村逢人就打招呼,就先去堂屋,望望神龛,摸摸房柱,好像离开了好多年一样。

   但,冥冥之中,有定数。

  那年中秋,抽空回家。匆忙中,又父亲四弟再去老家看望同乡异村的奶奶和外公。

  半年不见,奶奶身体已大不如年前,就连小小感冒都会引发长长的麻烦每当天气变阴,四伯都会叮嘱不要出屋受凉。奶奶却经常趁他们上坡忙于农事,坐在前的石墩上,无视来往的路人凝望房檐上嗡嗡打洞藏身的黄蜂布鞋前衔食回窝的黑蚁,还有院坝角正在开花的竹林,就是老半天坐到飘落的木粉黄了,干叶多了,又起身提起竹帚扫下石坎,却横竖有章都要绕过散行的黑蚁。

   奶奶还是默坐在石墩上,听着我们谈论护理事宜,一脸事不关己的平静。可当告辞时,奶奶却颤巍巍地站起来,双手紧捏着我的左手,长叹一声,让我们不安起来直到我答应再过一个月,再回县城为父亲祝寿时一定老家,她才松手。那次,我始终不敢像以往回顾,奶奶肯定还是站在石墩旁目送,如同小时候我们每次回城上学一样,可慈祥的目光已凝结满岁月的浑浊

  或许,奶奶的时日真的不多了。邻村的山路应该平时人迹罕至,崎岖段杂草葳蕤,平坦处两旁庄稼封林,变窄的路径让我们父子三人既陌生又熟悉,无言地应付着,或许都在刚才的问题。

   外公看来还算硬朗,正端坐在窗前诵读经书。扭头瞧见我们进屋,摸索着打开厨拿出瓶可乐给我们,又随手拧开一瓶品呷起来。四弟忙这会造成钙流失,他却笑说没感觉。自从外婆还山后,他就莫名其妙地疼起来经年累月地访医寻药,却始终啥明显效果,直到那年偶然发觉可乐可以舒每天喝杯可乐,素饭,念本经书。我再细看,柜里还有两件可乐,忙拉过父亲轻声商量,今年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们接进城来,约好远市外的三妹,全家过个团圆年。

  岁星五绕,父亲就到了耳顺之年。他出身行伍,本来见不得过生的繁文缛礼,奈何有此托词,奶奶和外公终于进城了。

  时值季庄稼收获天气转凉外公还是老样子,近坐在电视机面前听花脸人唱大戏,看到得意处,边捏着遥控器敲节拍,边慢条斯理地咿呀哇呀哼起来,直到女儿嚷着要看动画片,才老祖公手里把控制权夺回来。奶奶电视兴趣不大,爱和孙辈们围着火炉摆龙门阵。我也寻思等到过年,再给奶奶和外公添身新衣,表孝心。父母变成伙夫,成天服侍两个老人照管一个幼孩好在火炉倒也攒劲,不知疲倦地烹烧六餐荤素饭菜,闲时抽冒着此消彼长的蓝焰,怕热般腾挪跳跃,间或轰燃发声,却如同赤子奶呓

  盘算进了冬月,要过年。某天清晨,父亲打来电话,原来奶奶昨晚连夜梦话说有一群青衣白帽的童子来床前叫她名字,拉她出门;先呵斥继而呼号,全家却无人搭救。连续几天神情黯淡,食欲不振,父亲怕她多想,哄进医院就医。外公随后却担忧起来,三天两头催问母亲何时才送他回乡。母亲本来留在家里要带孙女,还得做饭,忙得不可开交,急得偷偷抹泪好不容易熬到奶奶旬余出院才由四弟趁空他遂意

  等到四弟隔天回城,奶奶病急住院了躺在病床上昏昏沉沉输液,进食几匙米汤,嘴里却低声嘟哝着护士凑上前抬头却是茫然。就算父亲勉强猜对,仍然烦躁摆手,好像要把病房里温暖她苍白脸颊照亮她深陷眼窝的寒冬残晖赶走。即便如此,虽有上百的后代轮流照看,奶奶仍坚持自己如厕,万不得已也只准大姐等女眷陪同。采取输血的终极措施后奶奶面色红润些我们大家都很高兴,以为情况会慢慢好转起来,医生却平静地指指窗外。那是院坝里一棵嶙峋的老树,遒劲的枝条顽强地牵挂着红透的柿果,在朔里摇晃,躲藏,残存,凋落

  父辈们商量好久后,只得遵从奶奶的心愿,含泪送回老家准备后事。我的一周事假转眼又满,父亲担心我新到单位频繁告假,招人联想,惹人闲话,岗位,又说老家亲戚多,不用担心陪护。

   腊月十六,六点五十三分,我正在昆明出差回歇昭阳刚好停车吃饭。离席接通四弟电话,说奶奶已于四十五分刹拉间,大脑一片空白几次才拨对父亲电话未接,归座后更觉胸闷,手抖夹不稳菜,牙软嚼不动饭吞咽不知何味更不记得钥匙何时掉于何处,请假连夜打车赶回岩城,彻夜睁眼难合。晨起稍作拾掇直奔镇雄县城购置白服黄纸还有老衣载回老家。

   鼓拨声起悲悲切切烛香湮灭,泪湿跪膝哎,当年未经启蒙的那个顽童,就在这堂屋,某天擅取奶奶麻团踢作足球,惹得母亲手持竹条追训,声同夏炸响瓦顶,吓得躲进奶奶怀兜还瑟瑟发抖;夜晚火炉旁的木桌下,点燃竹条挥斥,看红段连黄线,黄线连银圈,却被熄灯闭眼诵经的奶奶要去灭黑,又挂回堂屋的木柱上;犹记得在石墩上敲击瓦片捡子,不期然错砸左拇指,血冒麻麻,痛彻心扉却不敢大哭,只得满脸痛楚跺脚哽噎。奶奶闻声赶来,用手捏紧、紧捏,再用布条麻线裹成襁褓,害得好久不得玩猜中指游戏。唉,如今墩上人才起身,余温犹在,却也变成了棺中人。

  夜晚守灵,夜风悲吟,孝歌悲凉。我曾轻问怀中顽童是否知道老祖祖正在睡觉多么希望将来她长大后老祖祖的零碎记忆。在奶奶曾经的居室坐满四处赶来的至亲父亲得闲时,也不断应请介绍奶奶临终几天的细节。奶奶的遗语就是嘱托后辈团结,而爸爸的讲述总以倒出半碗水一饮而毕。盛水的塑桶,依旧依偎在奶奶床脚。桶里的泉水,是父亲背自他外婆家的房侧水井那种奶奶经常提起的小时候的甘甜支撑着她残喘、直至咽气的最后念想。

   天洗脸,五官麻木,只见毛巾远近,不觉盆水的热腾。然而哀乐入耳,毛巾反复入盆,拭得去泪水,却覆盖不住哽咽的表情。而这一幕,又和外婆走后妈妈回家时的面目全非又何其神似,那些三十年前在堂屋神龛里静静开裂、悄悄解体的供果,陡然又清晰起来。

   最后多谢乡人的簇拥,奶奶上了后的老坟山。听父亲后来讲述,覆土前开棺只让子辈最后观瞻时,奶奶静得面不改色。可我也听说,平时一脸平静的父亲那刻却撑着墓碑放声大哭起来。孟宗哭竹后笋生亲还,可父亲的嚎啕大哭又能挽留住什么呢?

  站在老家院子里,可以眺望到山腰里奶奶的新居,其前正是那条连接山顶娘家和山脚老家的曲路,其后还有一匹树木遮蔽的白岩,暮气里如同一群气活现的麒麟在追逐嬉戏。只是,奶奶和我们曾经的共同的家,终于算是解体了,奶奶去了另一个世界,一个飘逸着我们先人世界。

  奶奶离世的消息,我们不敢告诉外公。他竟然从邻村赶来,坐在石墩上发怔三妹给他脱鞋洗脚,修剪茧甲,也视如罔顾。那年的春节,我们家里从没有如此的安静,安静得冷寂。哪知元宵刚过,外公也驾鹤西去。当了一辈子的掌坛师,外公为自己安排了心满意足的斋期。

  接到噩耗,清早就从岩城出发换乘班车微型车摩托车,好歹终在傍晚赶到刚下摩托,头竟然吹得麻木,就连跑来路旁接我的女儿都没有认出来,听她喊我,赶紧把抱起我们家又自然承受了很长很重的悲伤

  外公新居面临荒废磺厂那里窑洞坍塌,杂草荒芜,只有高耸在我儿时好奇眼光里的烟囱,孤独地屹立在赤水河边时飞时栖的觅食白鹤,依然翩跹。

  外公和奶奶的寿终正寝如同老家院坝边的那丛竹林开花枯去,但他们都如愿活在桑梓林,在衣胞地。他们的名字,铭刻在随之作古的墓碑上他们的故事,更多地带到另外一个世界。在他们心目中,岩城又该是何番模样?可惜,这已成了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设问

  定数之,惟余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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